九月二十一日,舊曆八月廿一,風明顯大了,以往風往往在窗梢前停下,總要伸首向外,才感到風在起舞,我常嘮叨為何風不走進內。八月廿二是秋分。
這晚,風把涼意送進屋來,清楚宣告紛紛亂亂的夏天過去了,我好應該放下哀慟--我知道老媽子定會說--若她能對我說話--「有什麼好喊?」
死,她不怕,老了就會死,只是我忌諱,我不捨得。在醫院,我問她怕不怕,那個字自覺挺難開口。臥在床上的媽聲線雖較累,一如平常:「有什麼好驚?」她以前罵我:「鬧你咪鬧你,駛擇日子呀!」聲音響亮。
以前和媽不親密,在我家是嚴母慈父,罵我的是她,疼我的是老竇。以前羨慕其他家庭母親和女兒逛街,這在我家是罕有的。我十歲吧,她搖動會作聲的公仔叫我起床,極罕有地流露了其他母親常見的慈愛;但幾次後,她放棄了,因我太賴床。在我更小的時候,有天下極大雨,她放工後來背我放學。我返小學下午校,幾乎從無記憶有人來接放學。那晚天色黑沉沉,我伏在媽媽背上,難以相信媽這樣寵我,連綿滴答,至今清晰可聞。
媽常帶我飲茶,大抵因我最小,最有空陪她,小學周六上午去徒置區的地踎茶樓,中學去新蒲崗酒樓下午茶,兩個地方,一個清拆已久,另一個已變成老人院。去新蒲崗那次,我餓過饑,吃下東西不久就胃痛。
朱自清有他爸爸的背影,我有我媽媽的背影。高中,我和姐姐住沙田居屋,除了每周回家吃飯取食物,媽有時會帶著餸菜、湯、生果,和我放學後去學校附近的酒樓飲茶,然後我乘巴士回家。學校離老家不近,媽挽著一袋二袋,我跟著她,看她慢慢步上樓梯和小斜路。有時她來沙田探望,也是帶著一袋二袋,離去時縱已放下重甸甸的食物,送她巴士站,望著她蹬上小斜路,生了六個孩子的臀部,緩緩扭動,媽媽有點年紀了。若見她辛苦而叫她不來,她定斷然拒絕,說沒什麼。
十多廿年前和媽媽去日本旅行,看見她後腦給座椅壓扁了的頭髮,那是第一次我覺得媽媽老了,是時候我照顧她和老竇。
為什麼今天我才記起這些片段?不是一個月前?
小時候她常說:「生你最辛苦!」她肚上長長的疤痕是我造成。她想過不要我,因為追至第四胎是仔後,之後是女,再來的嬰孩「無咗」(我猜是夭折),到我。我不知道不要我的意思是什麼,是墮胎還是棄掉?只知我幼孩時看醫生,媽媽也會說,醫生說我好得意,勸她不好不要。小時候,所有人都說我好得意,個個人都要捏我臉珠,幼稚園的陳老師很疼我,把我放在她膝上坐。
我工作一段日子後,不自覺地爭取媽媽的認同,讓她知道我為家庭做了很多,對她很好。
我記得,上小一的第一堂中文是「山,高高的山;海,大大的海; 山和海。」我回家背給媽媽聽,以為是很多字,我能背出來,很驕傲。那時候我們要打地舖,睡在地蓆上的媽媽,側著頭看著我,笑了。
不捨得,她走了,只剩下我一人。